佤族民间故事 猎头恨 四
八
天已经大亮。躺在床上的岩拉站了起来，他整了整衣着，迈着庄重的脚步，朝魔巴家走去。守护在他身边的尼伞寸步不离地跟着。
岩拉一跨进魔巴家的门就双膝下跪，用四肢爬到魔巴和咩顶的脚跟前，郑重其事地说：“耿顶，咩顶，岩拉向你们老人家请罪来了。我是个罪人，我杀死了弟弟的救命恩人，又想杀死从小待我如父亲般的耿顶，我是个罪人，我是猪狗。”然后他连连磕了八个头。
“我是猪，我是狗……”
他在无意中找到了这句自辱的话。他磕完头，起身往外走。“我是猪，我是狗。”……
走出门口他就四肢下爬，有时打几个滚，口里不断在念着那句话。
岩拉的突然来临以及他一系列奇怪的动作，使魔巴夫妇茫然不知所措。直到他走了出去，趴在地上，打起滚来，夫妇俩才如梦方醒，双双冲出门外。这时尼伞因无法挽扶起伏身在地的哥哥而跺脚、哭泣。
“岩拉，你这是做什么呢？起来，快起来！”老两口在叫喊。
“我是猪，我是狗……”岩拉完全觉得自己是实实际际的一只猪、一只狗。他喃喃的念着，偶尔还模仿几声猪叫和狗吠。念着叫着，用四肢朝来时的路爬行着。他弟弟在哭喊，一步一步地在他的后面跟着。
老魔巴叉起双掌，握住自己的脸，仿佛千百双无形的手在他的肩上狠劲的按着，迫使他的双膝慢慢弯曲下去。
很快，“岩拉疯了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寨子。“哎！多好的人儿，可怜哪！”老人们在叹息，妇女们在哀泣。
“我是猪，我是狗……”岩拉整个一天就是这样念着，爬着、滚着。别人以为他“疯”了，其实他觉得释然、解脱。可是到傍晚，他终于明白，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变为动物的。这真是世界上头等的憾事。
岩拉终于不叨念了，也不去滚和爬了。他盘着双脚坐在地上。弟弟立即搀扶他，但他说：“尼伞，我叫你办一件事，好吗？”弟弟连连点头答应。
“你去告诉魔巴，说哥哥已经好了，他正在睡觉，今晚不用来看他，以免打扰他。去吧！”
弟弟去了，很快就回来。他搀扶起哥哥，走进他们的草屋，让他躺在床上。
“你做点饭吧，咱们都得吃点饭才行。”岩拉对弟弟说。
他们吃完晚餐，夜幕就降临。他们点燃松明，面对面的坐在火塘边。岩拉语重心长地对弟弟说“尼伞，我的好弟弟，听哥哥给你说，大家都以为我变疯了，其实我不疯。我只是觉得自己是个罪人，应该变成猪，变成狗。但这是不可能的。我有很多话要说。我是个罪人，我们大家都是罪人。岩罕说得对啊，人应该讲道德，人与人应该友爱，互相帮助。而我们呢？我们毁灭别人，也毁灭自己；阿爹是在部落人被猎头以后的复仇战争中负伤、丧生的；赛朗大叔他们是因为结下的冤仇，被仇家杀害的。战争、仇杀，我们互为敌人，这都源于猎头。可是我们为了木衣吉必须去猎头。伟大的木衣吉创造了人类，他赐予人类智慧和幸福。但是，他也成了人类的债主。人类必须用绝对恭顺，唯命是从，虔诚不渝来报答他。他是神圣不可抗拒的。我们都是罪人，因为我们都犯过罪；然而我们不是罪魁祸首。有罪就应当受到惩罚，而我们唯一的办法只有惩罚自己。”
“作为你的哥哥，我也许还有未尽到责任的地方。但你毕竟能独立生活了。从小哥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。你也从未违抗过哥哥的意愿。今天，哥哥最后一次请求你做一件对得起哥哥的事……”
……
岩拉提起只有保卫部落时才能用的那支枪走出去了。尼伞只是恸哭，他没有阻拦。
哥哥，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了解哥哥的人了。再说，他为什么要阻拦他呢！让他走吧！
可是……
哥哥走后，尼伞在恸哭。三角架上的松明燃完熄灭了，尼伞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洞里，四周的黑暗像一个巨大的魔嘴在吞噬他。他看着半开的屋门，猛然想起什么：
“哥哥——”他喊着，蓦地跳了起来。
“嗵。”几乎是他叫喊的同时，山下传来一声闷声闷气的枪响。
尼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，全身在剧烈的颤抖着；哭声止住了，他两眼在呆呆的睁着。不知过了多少时候，他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，提起门口那把锄头，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去。
九
尼伞在“祭物”的下沿五步处挖好了坑，然后把哥哥的尸体放进坑里，让他的头朝“祭物”下跪着。
这是哥哥的遗嘱。尼伞一生都忠实于自己的哥哥，从不违抗他的意愿。这一次——最后的一次，他又完全彻底的按照哥哥的意愿办了。要是哥哥还活着，他一定又会说：弟弟多好啊，又懂事，又听话。他生前总是把弟弟当小孩子看待，他们的肩头快平齐了，他还老用这句话赞扬、鼓励自己的弟弟。
放好啦，按照哥哥的意愿放。他要永远向恩人请罪，他不希望得到恩人的宽恕；但他要永远在他脚下拜倒；做他的奴隶，做他的牛马。
放好啦，按照哥哥的意愿，用厚厚的土把他盖上，压上。他犯了弥天大罪，他是该下地狱的人。
夜很深了。森林在狂风中呼号。
天亮了。人们发觉弟兄俩双双消失，去向莫知。
“岩拉——”
“尼伞——”
魔巴、咩顶以及全寨人的呼唤声，震荡在麻峨寨四周的山林。
来源：勐库普洱茶网 俸春华 2007.11.20.
